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39章 【雪上馬行處】

關燈
第339章 【雪上馬行處】

城墻塌了。

如果那個站在城墻上的年輕守軍還活著, 他或許能描述出到底發生了什麽。就在那群敵軍跑開之後,夜色裏突然竄出幾點火星來。

那火星引爆了裝滿火藥的竹管,頃刻間將城墻炸出數個缺口。磚石滾落, 濃煙四起, 被驚醒的人茫然地繞著廢墟奔跑。

“守軍何在!城墻坍落!”

天幕被亮起的火把照紅。

烏騎軍集結起來。

那瑪對著那黑暗中的火光皺起鼻子, 她身上的傷已經好了些, 但圖盧仍舊不許她沖鋒。這臉上帶著文身的女戰士憤憤地歸攏手下的士兵,盯著遠處逐漸由橙紅色轉為灰色的煙霧。

“別生氣了,”高衍從隨身的小皮口袋裏掏出一個什麽, 塞進那瑪嘴裏, “你就是晚一點上去而已, 不是不叫你上了。”

“唔, 唔唔, ”那瑪咀嚼著嘴裏的東西,“好吃,這是什麽”

“松仁糖, 殿下賞我的,你別置氣, 這仗打完我這袋子都給你。”

狼憤憤不平而趴下去的耳朵翹起來, 那瑪哼唧了一聲,接受這個安慰。

“分我半袋就行,”她說, “我和你一起吃。”

號角劃破夜幕,高衍對那瑪露出一個微笑, 當她轉過臉去時, 那張臉上只留下了讓人悚然的戰意,數千匹天孤馬就在這一瞬間奔騰起來, 向著那城墻的裂口撞去!

站在裏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那是什麽,滾滾的濃煙忽然有了實體,馬的皮毛被火光照得金紅,煙氣在它們的鬃毛上沸騰著。刀鋒破開塵土,馬蹄高揚的瞬間,一把彎刀就從濃煙中劈了下來

在草原與中原交接的地方總流傳著各種各樣異教的神怪傳說,其中就有關於夜色中鬼怪的故事。這些死去在草原上的戰士化作騎馬的幽靈,裹挾著天火和濃煙降臨。

最前排的先鋒騎兵越過碎石,撞開匆忙布置上的鹿角,身後的騎兵迅速分散,占領登墻的通路。

步兵緊隨其後攀上城墻,砍斷旗幟,制服守軍,被朔風和寒冰包裹著堅不可摧的從州城忽然就了一道潰堤,在滾滾鐵流的沖擊中搖撼起來。

今晚不需要多少傷亡,那些奔馳在最前的騎兵在心中默念,只要她們擊潰守軍的意志,令他們放棄抵抗,就可以直接逼到主帥帳前!

她們並不輕蔑那位王,也對這裏的人們沒有仇恨。盡管她們殺過很多對面的士兵,他們也殺過很多她們的姐妹,但這是戰爭!戰爭不就是這樣的嗎

圖盧就在前鋒之中,她那枚耳飾又掛上去了,一位無家匠人為她重鑄了它。

那位巧士的手工很好,但不太了解草原飾物的紋樣,圖盧滿不在乎地讓他隨便鑄造,於是就得到了這一枚像是融化了的蠟團一樣光滑而扭曲的金飾。

當戴上時她才明白它為何是這副樣子。黃金恰好填補上她耳廓留下的那一點缺口,現在圖盧看起來像是覆蓋著彩繪的金像,正從一角剝離出金光熠熠的內裏。

她的戰士們也追隨著這個金光閃閃的缺口。

不用殺掉那位王,圖盧想,她會盡可能耗盡他的力量,奪下他手中的刀。那之後如果殿下想要處死他,她一定會竭力勸阻。

英勇的敵人是可敬的,英勇且智慧的敵人是足以成為朋友的。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軍陣殺死了她那樣多的同胞,她想知道那些士兵為何明明是吃谷物,喝河水,一生可能都不曾獵殺動物的農民,卻如此悍勇而忠誠。

要活下來!圖盧在喉嚨裏低吼著,活下來回答我的問題!

你的落敗並非是能力,時運已經倒向啟王,此皆天意!

現在來到我面前,接受你的命運!

濃煙沸騰起來,鐵甲的光輝穿透夜色,披掛全副鎧甲的重騎兵們迎面而來,滿身馬鎧的駿馬幾乎不像是馬,而像是什麽鋼筋鐵骨的異獸。最前排的重騎兵直接和烏騎軍撞在一起,馬匹嘶鳴,戰士嘶吼。

沒有來得及拔出武器,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對面的陣型,這群身披精甲的平朔軍騎兵就這樣硬生生撞進烏騎軍的隊伍裏,帶著一連串落馬的驚呼和悲鳴。

第五靖沒有躲在他的駐紮處等待士兵們擊潰援軍,也沒有倉皇地向著尚且安全的城門逃走,在這隊精甲騎兵之後。在那煙塵中高高飄揚的王旗下,身著黑地照夜鎧,手提玄鐵槍的王微微昂起頭來。

圖盧·烏蘭古有幾秒停下了向前的步伐,身邊烏騎軍仍舊如同洪流一樣湧出,與平朔軍糾纏交織在一起,戰場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那是戰吼回蕩在街巷裏的回音。

然而,在這嘈雜中,她卻清晰地意識到那位王在看著她。

“嬴寒山在哪裏。”他說。

圖盧綻出一個露出犬齒的微笑。

“下馬,我帶你去見她。”她說。

隨著這一聲落下,兩邊主將的馬突然對沖狂奔!

烏鐵槍砸下,在圖盧手中的彎刀上砸出一連串火星。一擊未成戰馬錯身,第五靖翻腕回馬,一槍掃在圖盧腰側。

戰馬急回,槍尖在她的甲上留下一道泛白的痕跡,圖盧避也不避,反手砍向他的手腕。

鏘!

金屬相擊聲讓人牙關發緊,高衍和作為二隊進來的那瑪同時註意到圖盧的膠著。一匹戰馬橫插進包圍圈裏,高衍拉開手中的弓箭對準他所騎的那匹藍眼駿馬,箭矢離弦而出。

嗤。

箭頭沒入照夜騅側肋,這匹駿馬銳聲長嘶,卻沒有尥蹶子,它沈鈍地呼吸著,感受著主人在頸側的輕拍,對著圖盧噴出血沫來。

又一刀被格偏,第五靖回槍擋開圖盧,忽然抽身向著她側邊疾馳而去。那裏已經被平朔軍的精甲切開一道小口,王旗仿佛劍鋒最利的那部分,直直插入這小口中。他們突破了烏騎軍的第一道陣線。

圖盧吐出一口氣,伸手按了按腰側,高衍驅馬過來,看她指向第五靖離開的方向。

“怪事,”她說,“你看到了嗎高衍,他身邊的士兵不足他帶來的一半。”

“可他們仍舊像是被鐵鑄上去一樣,緊緊地跟在他身邊。”

“追上去,鎖住他的退路。”

第五靖帶著那一隊精甲騎兵沖進了步兵陣營中,攻城少用重步兵,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大多是穿皮甲與輕甲的士兵。

刀槍從他們的頭頂上方砸下來,馬蹄把倒在地上的人踩成鮮紅的漿糊,這支騎兵就踩著這條血腥的通路,與另一邊沖殺而出的隊伍會合。

“末將來遲。”鐘齊看起來比第五靖糟糕一些,他的頭盔裂了,身上的甲胄有幾片殘缺,戰馬的顏色也模糊不清,顯然是遇到了反制騎兵的隊伍。第五靖沒有說什麽,他傾身過去用力拍了拍自己副將的肩膀。

鐘齊留意到王上的手在流血。

“從此地突圍!”第五靖直起身對著周圍低吼,“他們騎兵在內,施展不開,破開步兵陣營,突圍與擎雲營會合,攻其後方!”

“為殿下效死!”

他們的確切開了步兵的陣營,沒有□□也沒有盾手矛手組合的軍陣擋不住騎兵,然而,就在第五靖幾乎看到夜色下的空曠田野時,另一面旗幟擋住了他。

那是從州符節和瑜川王旗。

四周好像突然安靜了,第五靖沾著血與硝煙的臉頰也有片刻怔忡,他定定地看著旗幟下那個人,好像看到一片海市蜃樓。

“阿翳……”他說。

“你為何阻我”

不是怒吼,不是質問,不是對待敵人的叫陣。第五靖叫著阿翳,就像叫自己的胞弟

他們的確是大長公主望一同養大的,血統駁雜的狼崽,雙眼殘疾的皇子,他們都是天家鬥爭中一開始就該出局的殘次品,卻被那個人長養到如今的模樣。

他們本該是最親密的,分享著同樣的經歷,仰視著同樣的人,擁有著同樣的仇恨和希冀。然而現在第五翳站在這裏,面無表情地擋住他的去路。

第五靖抽了一口氣:“阿翳,讓開。你擋不住我。你這是在找死。”

第五翳輕輕笑了一下,那雙覆明的眼睛轉向眼前人所在的位置。

“兄,”他說,“你不也在找死嗎。”

城中未染病的士兵已經不足一半,第五靖沒有把那些休養中的士兵強行拖起來當作炮灰,他把他們留在醫帳裏,給了嬴寒山一個放過他們的理由。而自己攜帶著精銳親兵破陣突圍,幾乎是奔著一條死路而來。

他們都在找死。

盾牌列開,長刀出鞘,第五翳身邊的步卒就這樣墻一般壓向前方。圖盧已經斷絕後方的退路,被撕開的缺口有再回攏的趨勢,平朔軍除了向前別無退路!

第五靖沖在最前,望夜騅踏碎最近盾兵的盾牌,鐵槍紮入刀手胸口,將他掀起來砸向一邊,所有護衛在第五靖身邊的平朔軍都殺紅了眼,他們的甲胄變成紅色,黑色,沾滿火藥爆炸後燃燒飛出的灰燼。碎肉,殘肢,地面變成一片人體的沼澤,不斷有阻擋的士兵倒下,也不斷有平朔軍被摔下馬,在一聲咆哮中被砍掉頭顱。

蒼峪王確有項王之勇。

可項王最終也無力回天。

士兵太多了,留給他們的時間太少了,烏騎軍已經開始靠近,騎兵與步兵夾擊之下平朔軍沒有生還的餘地。

在短暫的幾秒之間第五靖擡起頭,似乎痛苦又似乎指責地看向遠處的第五翳,他低吼一聲,撞開身邊圍上來的盾手,向著他沖去

只有斬殺主將,才能打亂陣型。

能殺入萬軍殺死第五翳的,現在只有他。

他掀翻撲上來的親兵護衛,拔出捅進他肋骨的刀,第五翳就在那裏,幾乎是冷眼看著他靠近。

“為什麽!”第五靖幾乎是在咆哮,“你!為什麽!”

“天數已經更易了,兄。第五家不會有人留下。”

這一瞬間第五翳直直迎上第五靖的馬,不避他刺出的一槍。那一槍準確地刺進了第五翳的腹部,與此同時劇烈的痛苦從第五靖胸腹傳來。

第五翳松開手,他的王劍就這麽嵌在眼前人的身軀裏。這位盲眼的,羸弱的,滿不在乎地無視了人間三十餘年的王輕飄飄對自己異母兄長咧了咧嘴,從馬上傾斜下去。

“殿下!”

親兵們撲上來搶第五翳,更多士兵圍上來,有幾秒鐘第五靖覺得這裏大概就是終點了。然而那包圍圈再次被撕開一個口子,他看到血塗的人影揮舞著手中槍,勉力向他靠過來。

是鐘齊。

“殿下……末將在此,陣形已亂,請殿下突圍,末將為殿下斷後!”

容不得推搡,容不得商量,渾身是血的鐘齊舉起刀撞入人群,一刀斬下了瑜川王旗。

“敵將已死!”他嘶吼著,“瑜川王已死!”

軍陣的註意力被吸引過去,那聲音沒有持續第二遍,十幾聲銳器穿透身軀的聲音響起。反應過來的護旗兵舉起長槍,數十把槍透過他和他身下的馬匹,將那身形紮得扭曲。

“殿……突圍……”

……

天色已經微微有些亮了。

嬴寒山帶著她身邊的白鱗精銳,在城外等了大半夜。當她看到突圍出來的隊伍時,它只剩下了一騎。

不,那不能稱之為“一騎。”

第五靖站在照夜騅身邊,這匹通靈性的寶馬護衛著主人沖出層層包圍,頂著失血與痛苦把他送到了這個地方。現在,它撐不住了。

它跪下來,把主人放下,然後慢慢朝著一個地方倒下去。那雙眼睛已經因為充血變成粉紅色,身上的皮毛倒是被血浸透了。

第五靖撕開袖子,擦了擦馬口角的血,也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煙塵灰燼,站起身。

現在他是白色的,雷竹引爆引發的火勢燒了小半邊草地的荒草,風一吹盡是灰燼。這些灰粘在他衣甲的血跡上,反而把它們塗白了。這末路的王一身潔白,好像站在雪中許久,許久。

嬴寒山示意身邊人放下弓,她下馬,向著第五靖走了過去。

“這場仗結束了。”她說,“回家吧。”

後者只是看著她,沒有什麽憤怒也沒什麽怨恨,他回頭看向身後的累累血跡,看向仍舊有煙塵的隨州城,或許他也在看著更遠的某個地方。

在視野的盡頭,有一只漂亮的隼張開翅膀,在正泛起白色的天際線上移動。

第五靖笑笑,轉回目光,從背後取下玄鐵槍斜著豎起,把喉嚨對著它壓了下去。

有那麽一會,大概一刻,或者一刻半,嬴寒山就這麽一動不動,看著眼前那個死去的男人站在那裏,像是一面已經燒殘,卻沒有墜地的旗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